【长海】如果 如果
【长根/金海】
【新世界】
长根很多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会摔下床,于黑暗里瞪大了眼睛被吓醒,很多次,梦见那一家子被他灭门的老老少少回来索命,有男,有女,有妻子,有丈夫,还有一个小孩子,反复的梦,一个他可望而不可求的乱世中的普普通通的家。
沈世昌曾说他是家里人,可沈世昌的家里有过七房姨太太外加六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样多的家里人他诺大的宅子现今也不过是个容身之所,长根经常思考像沈世昌那样找个年轻女人伺候着,给自己养老送终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不太像是家,倒像是个祠堂,沈世昌慈眉善目的端坐在上,嘴里满是仁义道德家国天下,下面的都是蒙着眼睛给他供奉的哑巴聋子,而一旦哑巴聋子低了头臣服,自己就是那条关了门被放出去的恶犬。
长根时常这样觉得,他很多时候不太像个人,更像条狗。
一条被捡回家的狗,没办法为自己活,他得报恩,长根跟金海说过什么也没有自己的命重要,可偏偏沈世昌就是那个捡了他的命的人,这辈子只能这样,这是道理。
所以当金海问他杀过多少人的时候,他低头想了想,脑子里只有那惨死的一家子,于是他就说了,果然换回来金海一句王八蛋的骂。
长根笑了,笑得很苦,就像他十几岁逃荒时啃的树皮那样苦,满嘴的黄连泥沙,苦得人心尖颤。
他是敬重金海的,敬重他重感情讲义气,是非条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愿意称他一声金兄,他也是羡慕金海的,羡慕他可以走在康庄大道的赤条条的阳光下,仰着头挺直背的大步往前,而更多时候,他心里满满当当的却是向往。
就像一个从未尝过甜头的小孩一样眼巴巴看着一罐子白砂糖那样贪婪的向往,金海身上,不仅有他梦寐以求的光明和尊严,还有藏着的不时会透出来的那点人间烟火气。
长根在金海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团盘根错节的羁绊,一碗夜深人静时分的热汤面,一颗会结果会开花的甜枣树,是一个雾气腾腾中的他从未有过的家。
长根知道,金海才是真实饱满的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而自己是一张光秃秃的纸片,连个风筝线都没有,就那么一张薄薄的纸片儿,风一吹,悠悠的就飘走了,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什么也留不下。
长根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里静静的看着那个男人,那个心里正暗暗生气,脸上又不肯显露出来的男人,有那么点可爱,长根很不合时宜的想到五个小时前金海被自己压在墙上的模样。
即使是及其狼狈的时刻,长根依然能在他眼里看到一抹温柔,还有仰着头跪在自己和沈世昌脚边红了眼眶的可怜样子。
虽然长根知道金海并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他自己。
“我不抽烟,不喝酒”
“但是杀人?”
“所以吃素”
“那也没用”
长根知道没用,可是杀人他没得选,他注定要当一把刀,一把和冯青波外表相似内在相斥的刀,但是吃素他能选,如果他能有更多的选择也许还会去烧烧香拜拜佛,可是他没得选。
“我是被沈先生从四川捡回来的,我一家子也都是沈先生养活的,有恩”
长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金海说这些,沈世昌要他死,可是他想金海多活一会儿,想跟他唠唠嗑,想帮他做点什么,好像金海多活一会儿他那个虚构的海市蜃楼里的家就能多飘一会儿。
他甚至想帮金海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理所应当的遭到了拒绝,不过救田丹也算是帮了金海,长根暗暗的想到,心里那点凄凉就在后座里的男人死亡注视下暖和了点。
不过自己还是个王八蛋,沈世昌是个千年老王八,自己就是个王八蛋,长根没说话权当默认,只是好笑金海这样行的正的人居然也会说出这样可爱的骂人句子,长根想了想又在他的家里添了一笔真实。
“别想了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你看你想哪去了?”
金海竟然被自己一句下意识的话给逗笑了。
其实他知道金海没有那个意思,也从来就没想着跑,只是长根心里一直悬着放金海放金海的念头,导致男人问他什么事都让自己往那边联想。
“我走了我家里人不还是危险?”
长根咽了口口水为自己刚刚的失言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怔愣了半天才发现金海在抬头看他,仰在后座上,直勾勾的看着长根,眼睛里既迷惑又好奇,有愤怒责怪鄙视,但是更多的却是隐隐约约的同情和怜悯。
长根回望那双眼,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突然有种与世隔绝的宁静,好像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此时只有一个冰冷冷的长根和暖融融的金海。
长根想触碰他的那片温暖的金色的海,所以他下了车坐到了后座上,和身边的监狱长保持十厘米的距离,然后絮絮叨叨的开始说,夜很闷,他不想就这样错过他的家,因为也许这就是他和金海的最后一面,沈世昌是绝对不会打算留金海的。
他想跟金海说说自己的过往,说说没遇到沈世昌之前的苦难,以及遇到沈世昌时候的更为苦难的人生,就像每个人都和家里人抱怨的那一套嗑。
金海听着,偶尔接过去两句话茬,神色自然得不能更自然,然后补上一两个感想引出长根更多的话来,可能是做监狱长时间太长,有人开口说,金海就下意识的勾着话头往下,说得越多越好,普通的唠嗑也像是套话环节,不过长根倒是毫不在意,竹筒倒豆子般从小时候说到他前两年的事。
唠到下半夜的时候夜太深太凉,金海只穿了大褂没有外套,手上又冰着铁铐子,冻的细细抖了起来,长根就把自己的围巾摘了,小心细致的缠到金海的手腕上,然后又坐近了点嘴上话不停,只是眼神始终不敢和人对视。
“我杀过人,手上不干净,命也不干净”
“命有什么不干净的,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没什么不一样”金海闭着眼嗓子里咕咕噜噜的回答,人不冷了就开始犯困。
“先生给我起名叫长根,是希望我根系绵长,有归属,但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命,是很薄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
“先生是在四川捡到的我”
“这个你说过了……”
“捡到我那年才十几岁,闹饥荒”
长根还是看着窗外碎碎的念叨,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就感受到一个猛地垂下靠过来的头,金海睡着了,纤长睫毛不像他睁着眼的时候那样纷乱的眨,而是静静的停着,只有逐渐加重的鼻息来告诉他金海是真的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长根受宠若惊般小心翼翼的给金海盖了自己的大衣,然后又更为小心翼翼的握住了金海半握拳的那只漂亮的手。
温热的,他碰到他的家了,长根迷迷糊糊的想,他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像个人似的了,金海手指心尖那点热血好像沿着两人相贴的掌心渡到了自己身上,让冷冰冰的没有根系的纸片一张的长根,慢慢饱满充盈了起来。
长根闭了闭眼,太温暖,偷来的片刻烟火太温暖,暖得让他想掉眼泪。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一直这样握着,如果可以。
可惜他现在没有如果。
后来长根被金海从京师监狱捞出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握了握他那只伤口好了的手,过于亲密的接触还惊出了金海一脸尴尬的笑和不留痕迹避开的动作。
长根也笑了笑,没关系,他已经碰到过他的如果了,往后的日子他会一一实现那些不敢想象的如果,在有金海的新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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